李翊云:“我永远都不想摆脱思念孩子的痛苦”
2025/06/25 | via. 媒体 美国《纽约时报》
摘要:即使她在工作上获得了荣誉,有两个聪明、好奇的孩子,家庭生活也很充实,但李翊云还是备受抑郁症困扰。
去年2月的一个周五的下午,当四名警察来到李翊云位于新泽西州普林斯顿的家时,她没等有人提示就自己坐了下来。听到警官说到“这件事不知该如何开口”,她身子一沉,坐在起居室的椅子上,示意让丈夫过来。
警官证实了最坏的情况。她的儿子詹姆斯——普林斯顿大学的大一新生——在校园附近被火车撞死。警察说正在调查他的死因,并避免称其为自杀。但李翊云和丈夫知道这不是意外——詹姆斯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,用了和他哥哥一样的方式。六年多以前,詹姆斯的哥哥文森特自杀身亡,年仅16岁,同样死于附近一列迎面而来的火车。
警察离开后,李翊云和丈夫李大鹏(音)坐在客厅里,目瞪口呆。她觉得时间在她身边崩塌,仿佛她被困在永恒的此刻。
詹姆斯去世三个月后,李翊云开始写《自然万物只是生长》,这是一本关于詹姆斯、文森特,以及他们的生与死如何交织在一起的回忆录。在直接而无情的反思中,李翊云面对的不仅是失去孩子,还有语言的局限,因为她试图表达无法描述的痛苦。关于她所失去的,她能说出的最接近的语言是:她生活在一个深渊,一个黑暗的地方,没有光亮可以穿透。
李翊云
在某些方面,李翊云的回忆录是对有关悲伤的传统观念的激烈抨击。一开始,她就警告那些期待治愈或安慰叙事的人不要再读了:这不是一个关于克服痛失所爱或继续前行的故事。
“我永远都不想摆脱思念孩子的痛苦。”4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,我们在她教授创意写作的那所大学附近的家中见面时,李翊云对我说,“这种痛苦永远在我的生活中,我不想做任何事情来减轻痛苦,因为减轻痛苦意味着这是一件坏事,是一种疾病或折磨。”
李翊云和她的丈夫——一名软件工程师——以及他们的狗昆图斯在家里。昆图斯是一只白色的贵宾犬,患有白内障。他在孩子们分别7岁和10岁时加入了这个家庭;是文森特给他起的名字,在拉丁语中是“第五”的意思,因为他是第五个家庭成员。
1972年出生于北京的李翊云有着一张圆圆的、显年轻的脸,说话温柔从容。虽然一上来会给人一种严肃理智的印象,但她会突然露出笑容。她开玩笑说自己游泳技术很差,钢琴也弹得很平庸,还温和地嘲笑那些她所谓的“银边人”——这些好心的熟人和陌生人试图向她保证,悲伤过后人生还会另有一片天地。“人们总是说,你会克服这一切的。”她说,“不,我不会。”
李翊云告诉我,她经常感觉自己的处境使别人感到不舒服,尤其是其他的父母。她也敏锐意识到,她从容、安静的举止,以及她坚持自己日程安排的应对方式——在孩子死后的日子里,她直接回去教书和写作——这不是多数人心目中一个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人应有的样子。
与李翊云交谈时,最令人惊讶的也许是目睹她在两个似乎不相容的现实中生存的能力:一个是她生活在被她称为深渊的荒凉状态中,另一个是她在工作、友谊和婚姻中,在一些细微的瞬间和回忆中找到满足、娱乐甚至快乐。
在李翊云安静宽敞的家中,文森特和詹姆斯的身影无处不在。李翊云和丈夫保留着儿子们的所有物品,包括警方归还的东西——文森特的那部碎了一角的手机,詹姆斯的背包,里面装着一支断成两段的铅笔。“我不能去动这些东西。”李翊云说到儿子的遗物,“即使是移动一个物体都是很痛苦的。我们有我们凡人的极限。”
2005年詹姆斯出生时,李翊云的文学事业正处于起步阶段。她放弃了免疫学博士学位,转而追求写作,在加入艾奥瓦作家工作室后,她发表了一些短篇小说。2005年,她出版了首部小说集《千年祈祷》。随后,她创作了《比孤独更善良》和《流浪者》等小说,并获得一系列著名奖项,包括怀廷奖、古根海姆奖和麦克阿瑟奖。
即使她在工作上获得了荣誉,有两个聪明、好奇的孩子,家庭生活也很充实,但李翊云还是备受抑郁症困扰。2012年的一次精神崩溃中,她两次试图自杀。她曾想过她的自杀是否影响了文森特,以及文森特的死如何影响了詹姆斯,但她拒绝细想这些问题;能回答这些问题的人都已经不在了。
詹姆斯去世后,李翊云起初发现自己无法让他在文字中浮现。与文森特不同,詹姆斯性格内向,支配他的是逻辑,不是情感。李翊云觉得,任何用文字刻画詹姆斯的尝试都注定是“一种不完全的失败”,尽管如此,她还是决定宁可失败也不能放弃尝试。“詹姆斯死后,我脑子里全是这些想法,但除非我把它们通过写作记录下来,否则这些想法就什么都不是了。”李翊云说。
一个不断浮出的想法是:李翊云确信詹姆斯相信父母在他死后有能力活下去。这个坚定的信念让李翊云保持了理智和活下去的能力。“他知道我们会承受这件事,因为我们曾经承受过。”李翊云说,“我觉得,我们必须尊重他的领悟,我们必须尊重他的选择。”